2008年4月22日

貧窮騎士

追憶似水年華。想起童年住在高雄最愛吃的東西,媽媽燙熟一層薄豬皮,切切,沾醬油,或者是豆腐乾,也沾醬油,香甜入味配米飯。為何老是吃豬皮,可能是貧窮之故。提到「貧窮」,他想的是早晨上學以前,媽媽給他做『貧窮騎士』〈fattiga riddare〉。長捲形上頭有葡萄乾的白麵包,擺了兩天,不大好吃了,你得先用牛奶浸一下,再用麵粉、雞蛋、牛奶烤薄餅調理的汁,兩面沾過,丟到熱黃油鍋裡煎乾,最後灑上肉桂與粗糖,那是世界上最香醇可口的麵包。
誰還喜歡吃『貧窮騎士』,阿福萊他愛吃。阿福萊姓什麼不知道,人人都叫他『快樂的阿福萊』〈Glade Alfred〉。阿福萊每一年的春天從斯德哥爾摩出發,一路南下走八、九百公里路,沿途拜訪朋友,夏天來到靠近與丹麥一海之隔,可相對望的赫爾辛堡〈Helsingborg〉。他不是流浪漢〈luffare〉,只是喜歡遊晃,他以前行船做水手,是見過世面的。他既然不是流浪漢,也不睡在農民給流浪漢在牛棚、馬房上頭藏草的一層小樓,冬天則睡在烤爐邊,好溫暖。可阿福萊他根本不能住在屋子裡頭,所以他走路所以他晃蕩。
阿福萊睡在朋友家的花園裡,兩棵樹之間吊了一張網床。他老那麼歡歡喜喜的,不然他不會叫做快樂的阿福萊。他手頭拎個小包,沒有行李,要不然不好走路。阿福萊穿得很體面,一身蘇格蘭夾克,臉是刮過的,鞋面發亮,誰都不明白阿福萊不在河邊洗澡嗎,怎麼能保持的這麼紳士又好看。阿福萊也不是中國的俠,俠客在哪裡幹了一票大的,荷包裡有的是錢,往後上了客棧,要了肥肉跟白乾烈酒。阿福萊沒有錢,他只是沿途有五、六戶人家朋友,在朋友家裡吃家常便飯,睡花園,擺擺龍門陣,又一路穿過樹林,走到另一個朋友家裡,偶然也搭便車,捎來前一個朋友家裡的消息,誰家的丁香花開過了,莊園裡的菜籽田發黃了。阿福萊讓小孩們知道什麼是世面,要是在法國的森林裡遇到一隻不懂禮貌的野豬,眼明手快,找一棵根底穩健又容易爬的樹,快快攀上樹頂,兩腿盤穩了,野豬在樹底下,吭嗤吭嗤頂撞一天一夜,你不緊不慢,風蕩蕩,雲飄過,野豬恨那樹根頂你個死去活來,你在樹上看風景好悠閒。阿福萊教我們遇到野豬的禮儀。
現在沒有阿福萊這麼快樂的人,農民家裡沒有草樓。人們徒步走小路的時代過去了,路上儘是歐盟規格的大公路了。街上的流浪漢多半是新移民,才剛上街遊逛兩下,人家就給社福機構打報告去了。
我起初想的是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一轉眼心念已飄到雨果的《悲慘世界》去了。

〈寫後:此文刊於2008,04,1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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