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4日

夢裏花落知多少——2014年雲南《大家》雜誌第一期


《初小九題》寫得好。好看的小說。有一篇瑞典報紙的書評誇獎曹乃謙《佛的孤獨》說是從少兒的眼光看去,金子一般珍貴的記憶。我認真寫過一篇序文「少年曹乃謙:遙想記憶初愛」很希望讀者們看看。《初小九題》比《佛的孤獨》時間場景往前是乃謙的「童年前書」, 九題章節鋪陳剪裁、有形有款。小說的語言藝術迷人,乃謙真是小說藝術的大師。

首題「進城」始發於一樁死亡事件。兒童乃謙敘述了母親帶著姨媽去大同醫病,許久沒見到母親,這天母親回家來奔進家門,他高興的叫媽媽媽,母親推開他,他被推疼了,正要張嘴哭,母親搶著嚎開來,沒見過大人哭泣的小孩驚呆了一時不敢哭。姨姨死了。死亡拉開了兒童與母親“進城”的序幕,走向未知的驚奇的旅途。要是你讀過乃謙的小說《換梅》你就知道嬰兒跟母親早經歷頭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進城”,母親揹著娃兒隻身渡過急流。這回一雙母子搭長途大卡車,汽車壞了,離大同還有二十里,母親身上扛百斤的糧,娃兒下來跟旅客一起行走,偏偏母親認為他是進城上學的,還讓他穿了新鞋刻腳。那小孩走累了。落在後頭,母親著急沖著他屁股就是一腳,「走前頭!拉在後面就短個喂狼」。母親從前捅死過一匹狼。小孩也許聽母親講述。以後他利用一次顯擺的機會告訴班裏的同學。此刻小命要緊保住,「除了能看見路兩旁的樹影子,別的啥也看不見。我好像是覺得狼就在我倆的後面追著。」

「進城」寫得簡約節制,進城目的是讓娃兒早一點入學,遂有第二章節「報名」。文盲媽媽不懂得學校報名的文明規則,早就錯過了入學的時間。兩人住進了草帽巷十一巷四合院東下房,同院裏有個比乃謙只大了五歲的姨姨聽了乃謙跟表哥伴讀過大廟書房,指點媽媽一招辦理轉學。到了學校,教務主任跟媽媽討轉學手續,媽媽就叫娃兒背書,乃謙就背操著手背起來:「天地黃黃,宇宙黃黃。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娃兒背的是「四書五經」,教務主任說「我咋一句也聽不懂」。小孩接著還背:「豬狗牛羊,砂鍋銅瓢。紅棗黃梨,花生核桃。叉耙掃帚,鋤頭鐵鍬。豆角葫蘆,蘿蔔山藥。」

乃謙報名入學不成,被大院裏的惡鄰居小孩寶寶欺負了一頓。媽媽又把乃謙送回姥姥家,大廟書房改成了初級小學,從手工麻紙書《百家姓》換成教學書,乃謙在那裏聽了《狐狸和烏鴉》、《狗和公雞》許多迷人的故事。

讀到這裏,想起我的童年。那時候我們一家人從高雄西甲西巷搬到台北永和,四個孩子都病了。高雄的鄰居們得知消息責怪我母親沒聽話,帶上一壺原鄉的暖水喝了保平安。我母親後來不知怎麼託人搭了百里火車,帶一壺原鄉水北上,這才四個剛進台北城的娃兒害的病治癒了。乃謙寫的這篇「報名」暗喻著命運的安排而折返,如頭一篇遭遇死亡而出發進城,周折變化。

進城旅途畢竟沒有遭遇危險,快開學以前乃謙在城裡讓自行車給撞了。惡鄰居寶寶追打他,他沒往家裏跑,跑向大街,方向錯了,給南邊騎來的自行車撞翻了,右邊嘴角撞得縫了幾針,這是城市給新移民的挫折禮,(就像我們姊妹沒來得及喝原鄉水保佑平安。)終於入學卻遇見另一樁不順遂的事。學生們該理光頭的,農村來的母親給小孩理出個“揭蓋頭”,勢利眼的張老師給乃謙取個鄙賤的外號「村猴」。沒有文化的母親面對孩子暗夜裡頭的傷心哭泣,卻有一種生存本能的智慧去抵抗外力,拿捅過狼的一點小力氣去課堂撼搖老師。不順遂的甚麼也就過了。

四題「賽仿」童年夥伴美麗時光。如同馬克吐溫小說《湯姆歷險記》孩童們自己經歷的探險故事一輩子銘記在心。那夥伴有個好名字叫常吃肉, 常吃肉的妹妹好學生常愛愛。作者真會取名字,想起《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見過世面的光棍名字“下等兵”。常吃肉先是反派角色,見了乃謙的媽抓張老師像老鷹抓小雞,開始欽佩乃謙,對待乃謙的義氣很深。就像常吃肉摹仿拉洋片開場白「小板兒一蓋,電燈著了」話語。往後的篇幅像西洋景片小木箱裏頭裝滿了風景畫片,一幕一幕拉上拉下拉出畫片。
常吃肉在張老師背後貼了紙條說她「鍋台本兒,屙巴巴」一般惡童慣用的把戲,常愛愛檢舉哥哥的錯誤,為他承擔。可張老師要告校長,常吃肉反將張老師一軍,「妳給好幾個學生取外號」。張老師啞口無言哭出無聲的眼淚,乃謙同情張老師。
大時代的運動來了。先是「掃盲」、接著「積肥」。大家都投入了運動。乃謙的媽媽開始認字,乃謙夜裡也去給愛打牌的院落婦女當掃盲老師。初小二年級責任重大,學校掀起“百車千擔”的積肥運動,連小學生都要找巴巴。常吃肉領乃謙去看過護城牆外的駱駝隊。台灣小說家林海音寫回憶北京童年小說《城南舊事》駱駝隊的風鈴聲音好像還在耳邊響著,這邊廂他們三人積肥小組等著駱駝拉出糞蛋蛋跟糖炒栗子一樣晶亮亮。沒等著。乃謙回家以後媽媽卻代替他們達成了「大糞一筐」的使命。
「串門」一章寫得有張力,呼應前題「掃盲」社會景象。乃謙兒時吃過北門崗房拾破爛的侉侉姨姨的奶,媽媽道出她們之間友誼的因緣。人與人之間應當無論出身如何,互相尊重相互扶持,媽媽的道德感很強,「咱們不許看不起窮人,人多會兒也是在有的時候不能忘了沒的時候。」、「人不能是討吃子拾著個錢,忘了那二年。」若非姨姨告知北門城外駱駝隊有糞蛋蛋,積肥小組無法達成任務,誰都有相幫的時候。給院落打牌婦女當過掃盲老師的乃謙為侉姨尋得住所,免於政府拆了城門流浪街頭。
一九五八年初小三年級乃謙的爹從黨校畢業回家住了,整篇小說描述爹爹少,卻非常生動。「家裏不光是我跟我媽兩個人了,我媽如果再動不動就打罵我,我爹就會出來救助的。」從草帽巷搬到圓通寺院子,家裏結束了煤油燈時代,乃謙可以在電燈下寫作業,「為了對得起電燈,我爹給我買了個小的方炕桌。這樣,我就不再是趴在炕沿上寫作業了。」“為了對得起電燈”這句逗得我家的南坡居士悅然先生笑開懷。
作者過往的小說常描述主人翁童年時期愛過精靈一般的小女娃,迷戀“初愛”有如吃糖,他寫童年之愛勝於成年之愛,他的感官愛欲在糖果時期的純愛蕩漾。常愛愛喜歡乃謙,兩人同評為三好生,三好生有三個,兩男一女,拍照老師讓常愛愛站在中間,她不,讓乃謙站中間。「背後她說,在當中的話我就該他也緊挨著了,我不想跟他緊挨著,我就想跟你緊挨著。」作者的“初愛情懷“往往跟著天使人兒急速墜落到了命運的背面。超英趕美的煉鋼鐵運動來了,學校領著高小生去往碎砸礦石,領著初小生去野外摘草榨機油,常愛愛聽乃謙的話誤食了野外燒草中毒一命嗚呼。往後乃謙廟院望著笑笑的菩薩,淡淡哀愁,我耳邊響起甜心的童語「我就想跟你緊挨著」。

初小三年級鄭老師是一個真好的人。真心看好乃謙,也看好從未受過誇獎的差學生常吃肉。常吃肉的作文語句生動,比喻形象,常吃肉終於成了正派角色,鄭老師要他表態,他臉紅半天說出:「我宣布,以後誰要是在鄭老師的課堂上搗亂,我非打死你們不可。」這番話讓鄭老師感動湧淚,比起一年級張老師無聲落淚的情景,高度反差。
尾聲。難得乃謙跟媽媽有一段大人小孩溫柔的談話,早晨孩子夢見鄭老師告訴他回老家了。「夢夢」天上人間的心靈感知結束了初小的童年歲月。
夢裏花落知多少。掩卷長歎。

後記:曹乃謙散文體小說《初小九題》2014年發表以後,夏天再寫《高小九題》。2015年出版《流水四韻》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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